【好奇心害死猫殺手】這裡只剩下老年人──福島災後一日訪問

文／翛然

　　整個楢葉町裡沒有一個年輕人，那裡的老人說，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願意回到這裡。

　　2011年3月11日，東日本大地震爆發後，福島縣楢葉町的福島核電站洩露了大量放射性物質，隨之而來的是當地幾乎所有的產業都遭到了重創，其中最嚴重的是農業，而福島縣最重要的就是農業。

福島核災避難指示地圖（Source：Wikipedia）

　　五年後的暑假，因為偶然的機會，我決定去那裡看看。

　　從東京乘坐新幹線常陸號，到距離福島縣楢葉町最近的磐木市需要兩個半小時，儘管從地圖上看，東京到磐木市比到大阪要近很多，但是新幹線的速度卻不及去大阪的快。抵達磐木市的時候，我們這一趟車零零散散只有十幾個人來到這裡。

　　抵達後我們便乘坐了40分鐘的巴士，前往東京電力福島第二核電廠所在的城市──楢葉町。

　　碇守，是楢葉町公所的公務員，也是負責接待我們這一行人的政府官員。楢葉町公所的大樓是一座四層的建築，和其他的地方政府一樣，有一種樸素的質感。楢葉町公所裡的工作人員年齡都很大。碇守說，2012年楢葉町避難人口調查時，還有70%的人明確表示想回來，可是今年（2016年）的調查，卻只有7%。2012年明確表示不回來的只有5%，而今年卻上升到26%，觀望的人成了絕大多數。

　　五年的時間，改變了很多人的看法，也許離開故鄉是他們最明確的選擇。那一天，公所門口的放射物質檢測機器上顯示當地的輻射量是0.09μSv/h，這是一個非常底的數值。

常磐高速公路楢葉休息區標示著輻射量（by koemu, 於 Flickr）

　　過去的五年裡，楢葉町對清除放射性物質下了很大的功夫，每天有七千多人從全國各地聚集在這裡進行清除污染工作。據說，清除污染工作的薪水非常可觀，許多人在這裡努力工作幾個月，就能攢到一筆非常可觀的收入。問及清除污染的方式，意外的原始，他們將地表5cm的泥土全部搜集並壓縮起來，裝在黑色的塑膠袋裡，堆放在指定的區域。進入楢葉町以後，幾乎隨時能在馬路上看到運送污染泥土的車輛，以及堆放污染土的區域。

　　碇守說，未來怎麼處理這些土，他們也不知道，只好先堆放在這裡。這也是導致町民不願意回來的原因，誰都不願意在自家附近看到這些沒法處理的污染土。然而對待那些殘存的房屋，清除污染的工作卻簡單到令人覺得有些無力──用抹布擦，用水沖。

　　過去的五年，日本人就是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一點一點清除災害留下的問題。可是這只是楢葉町內的清理工作，作為全世界綠化率最高的日本，福島縣那些鬱鬱蔥蔥的山林還沒開始清理。

　　2015年9月5日，日本政府解除了楢葉町全區的避難警告。當地的町民開始陸陸續續回到故鄉。可是回來的町民，幾乎都是65歲以上的老年人。儘管當時町內住宅區的輻射數值已經降至0.25μSv/h，減少了清理前的66%，但也許對這些老人來說，楢葉町的微西弗數值到底是多少根本不重要，因為接下來幾十年的老年生活，比起流落他鄉，還是回到熟悉的土地才是最踏實的。

　　「一輩子勤勤懇懇工作，好不容易熬到了退休，領了一筆可觀的退休金後在這裡買了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本想在這裡安度晚年，誰能想到會遇到這樣的災害，讓我們的晚年生活變成這樣……」
　　這是NHK電視台的記錄片裡，一對在東京避難的福島老夫婦的話。我是兩年前看到的，印象深刻到現在。當時這對老夫婦住在東京江東區的高樓裡，那幢公寓的一整層都是福島縣來避難的人。老夫婦就住在其中一間六貼榻榻米的鴿子籠裡說下這番話，讓人很難過。

　　2015年9月19日，楢葉町災後新建的第一家溫泉中心（しおかぜ荘）開始營業。一年後的今天，我們在這裡吃午餐。溫泉中心大大的落地窗面對著一整片太平洋，那天的天藍極了，海更藍，海面飄著幾個白色的風力發電機，如果不是發生了核洩漏事故，這片美麗的風景足以讓這座城市成為世外桃源。

　　同樣的，在這個全町唯一的休閒中心，依舊只有老年人。功能表上的價格並不比東京便宜，甚至時令蔬菜的單品價格比東京都高出兩三百日圓。楢葉町的物價並不比東京低，這也是阻礙年輕人回來的原因之一。與東京齊平的物價，薪水卻比東京低，拋開環境因素，這裡的生活成本太高了。

　　在楢葉町的東日本大地震復興紀念公園裡，碇守指著草坪上藍色的鯨魚滑梯對我們說，那東西花了四千萬日圓，這條街道整整花了一億，然而只有週末公園裡才會有些人來。現在困擾楢葉町最大的兩個問題，一個是町民不願意回來，另一個就是因為孤獨的自殺問題，城裡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過去的五年裡，幾乎所有的災害地區都頻頻發生盜竊事件。為了躲避輻射的當地人紛紛離開了老家，投奔他處。因此整個城市變成了空城，這為盜竊創造了非常好的機會。碇守說，最不可思議的是，竟然有人不僅偷東西，還會在這些空置的房子裡生活。被盜竊的東西五花八門，上至財物珠寶，甚至有些衣服也被偷走。

彷彿時間凍結的城市（by Toomore Chiang, 於 Flickr）

　　為了防止盜竊的事情在發生，現在町民自發組織起警衛隊，二十四小時開車巡查，這兩年的治安問題已經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放眼全日本每天都難有幾件犯罪事件，而在這座空城裡，卻成了培養犯罪的土壤。

　　在楢葉町的新城建設地址上，碇守指著新城規劃圖跟我們講，這一片的學校是今年8月剛剛建成的，是幼稚園到初中合一的學校，我們調查過，明年有127名兒童可能會回來上學！然而在事故前，這裡的適齡學童有868名，願意回來的不到20%。

　　碇守說，希望明年春天楢葉町能恢復生機。

　　比楢葉町更倒楣的城市是福島縣南相馬市的小高區，不僅福島第一核電廠在這裡造成了洩露事故，在那一天，小高區還遭遇了百年未遇的海嘯。車使向小高區的沿途景色更是觸目驚心，楢葉町至少還有老年人願意回來，而小高區卻幾乎像是一座廢棄的城市，所有的建築物已經逐漸被植物覆蓋。人類從大自然手裡奪來的，僅僅五年，就已經面目全非。鋼鐵建築鏽跡斑斑，被藤曼植物纏繞，廢棄的建築物窗戶破裂，商店街的看板掉落，整個城市幾乎可以直接作為生化危機的取景地了。

遭受海嘯的南相馬市原町區（by koemu, 於 Flickr）

　　海岸邊，野草瘋長到一公尺高，一眼望去只有零星幾座被海嘯沖毀的房屋框架還在草叢中孤單地站著。負責嚮導的近藤六十多歲，是本地人。解禁後，近藤第一時間選擇回到了故鄉，並成立了「特定非營利活動法人」的組織，試圖呼籲更多的居民回到這裡。說是「特定非營利活動法人」，其實就是在一間臨時建築裡定期舉辦一些活動，參加的人也大都是高校的社團和零星的原居民。

　　海岸邊，他指著眼前這一片草場對我們說，這裡曾經是住宅區，這裡比海平面高出十多公尺，誰也沒想到海嘯會沖到這裡。我的祖輩在這裡生活了幾百年了，這麼大的海嘯幾百年都沒遇到過。那一天，這裡死了16個人。那些海嘯後還能剩下房屋框架的人家能領到賠償金，我們這種被沖的什麼都沒有的，因為沒有賠償物件，一分錢都拿不到。

　　我小心翼翼地問近藤，3月11日那天他在哪兒。他說，他就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開車等紅燈回家。在那裡就看得到了十幾公尺高的海嘯，趕緊發動汽車掉頭，只是幾秒鐘的時間，海水就漫過來了，他被困在車裡出不去也動不了，看著海水慢慢滲進來，一點一點的升高，還好升到眉毛那麼高的時候退下去了，他才撿了一條命。
　　近藤說，那天說什麼回家去取錢包存摺的人，沒有一個能回來……講這些時，近藤的臉上掛著典型日本人式的微笑，似乎在說一件不怎麼重要的事情，期間還穿插著幾句笑話調侃自己。

　　這一整片被海嘯吞沒過的地方，已經變成一片草場，看不出曾經的城市規劃，更看不出曾經的生活痕跡。如果不是近藤介紹，或許我們都想不到這裡曾經是一個繁華的街區。五年的時間，大自然的手臂重新把這一片土地劃回了自己的懷抱。那天的夕陽給這些野草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天空的顏色是淡粉色和淡藍色的，小高區的顏色是淺綠色和淺黃色的，配色那麼完美，美的像新海誠的動畫，可是也許以後再也沒人會回來欣賞這片美景了。

　　因為這場地震造成的核洩漏，幾乎毀掉了楢葉町和小高區的所有基礎設施，原本就面臨著人口老齡化的日本，全國各地到處都有學校因為沒有學生而被迫倒閉，因為城市沒人居住而逐漸被廢棄。並沒有特別的吸引力的福島縣，如何號召人們願意回到被核污染的城市裡生活是一件非常難的事。如果吸引不了年輕人回到這裡，等到老年人漸漸離開，這座城市自然也免不了被廢棄的命運。

楢葉北小學校長滿雜草的游泳池（by Toomore Chiang, 於 Flickr）

　　開車返回磐木市的路上，一路上都有檢測輻射的機器，途經福島第一核電站時，數值為3.8μSv/h，全車所有人陷入了安靜。今天一天，我們就用完了一整年的耐受量。

　　翻看六十年代東京電力為推行建設核電廠的宣傳片，當年主要宣傳的就是核電廠對環境的無污染無公害。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日本高速發展，電力需求也隨之高速增長。火電的環境污染很嚴重，加之當時各種環境污染問題頻頻發生，水俁病，痛痛病等，因為環境污染而造成的公害病讓全日本人認識到保護環境的重要性，核電廠的宣傳主題可謂深得人心。

　　《原子小金剛》等一系列科幻動畫片的放映，也讓人們對核電的幻想推到了一個境地。加上日本原本資源稀少，如果核電廠建設成功，不僅整個關東地區的供電問題能全部解決，環境也能得到很大的改善。所以最初福島被選擇建設核電廠時，當地的居民是非常開心的。因為它不僅能解決整個區域的人口就業，對個人家庭來說，不用離開故鄉，不用忍受親人分離，就能在本地找到一份與東京收入相當的工作是一件非常令人喜悅的事情。然而誰能想到半個世紀後的今天，核電廠的存在幾乎讓這裡成為一座廢城。